朴素的敌人
□肖复兴
对于俄罗斯的作家,孙犁先生喜欢普希金和契诃夫,不大喜欢蒲宁。喜欢普希金,是普希金作品的诗性,这与孙犁先生的早期小说很吻合;喜欢契诃夫,是契诃夫风格的朴素,这与孙犁先生的晚年作品尤其是散文相合拍。
在我的猜想中,晚年的孙犁先生喜爱契诃夫会更多一些。早在1954年,孙犁曾经写过一篇题为《契诃夫》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他说:“契诃夫作品的主要特点,就是朴素和真实。”在朴素和真实这两点,他更侧重于朴素,他说:“朴素,对于我当前的写作,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如何能够做到如契诃夫作品一样的朴素,孙犁先生指出需要面对这样三大敌人:“不三不四的‘性格’刻画,铺张浪费的‘心理’描写,擦油抹粉的‘风景’场面。”
从他严肃指出并称之为“这样三大敌人”,可以看出他对于当时文学现状及自身文学创作的清醒与警醒。看那时他创作的小说,特别是中篇小说《铁木前传》,便能够清晰地看出朴素风格的彰显与作用,和孙犁先生以《荷花淀》为代表的早期小说不尽相同。在这时候提出朴素和朴素的敌人,可以明晰孙犁先生创作的心迹与轨迹中对于朴素警醒和追求的自觉。
孙犁先生所提出朴素的三大敌人:性格、心理和风景偏颇谬误的描写,都还只是局限于创作本身,指向写作的具体方面。在经历了社会沧桑变化和人生的况味冷暖,孙犁先生对于朴素关乎文学创作的重要性,有了新的认知和思考。在1982年出版的散文集《尺泽集》里,有孙犁先生明确的发言。我读后,这样总结如下几方面──
一、闹市:“我们也常常读到这样一种小说,写得像闹市一样,看过以后,混沌一团,什么印象也没有。”(《叫人记得住的小说》)二、轻浮:“五四以来,也有人单纯追求外国时髦的形式,在国内作一些尝试,但因为与中国现实民族习惯、群众感情格格不入,他们多少浅尝辄止,寿命不长,只留下个轻浮的名儿。”(《小说的体和用》三、唬人:“不从认真地反映现实着想,却立意很高,要‘创造’出一个时代英雄……可以称作唬人的小说。”(《真实的小说和唬人的小说》)四、抒情,在对当时周克芹有名的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的批评中说:“小说中抒情的部分太多了,作者好像一遇到机会,就要抒发议论,相应地减弱了现实主义的力量。”(《小说的抒情手法》)五、卖弄:“小说忌卖弄”“生活不能卖弄,才情也不能卖弄”,否则,“使他的作品出现了干枯琐碎的毛病”。(《小说忌卖弄》)
从这样我总结的五点看,可以清晰地看出,孙犁先生这时候所指出的朴素的敌人,除了抒情过多这一点,其余四点,已经不局限于文本创作本身,而是从纸上功夫扩延到生活、思想和我们文学潮流的诸多方面。作为作者的我们需要修炼的内功,要有一份对文学现实与自身的内外两重世界清醒的体认和真诚的自省。朴素的敌人,是孙犁先生写作一生的敌人,也应该是我们一切写作者所需要格外警惕的敌人。
孙犁先生由衷喜欢贾平凹早期的散文作品,他在评点贾平凹的《静虚村记》和《入川小记》时,特别说了“细而不腻”和“低音淡色”这样两点特色,他说:“这自然是一种高超的艺术境界。”显然,“细而不腻”和“低音淡色”,是对付朴素的新旧几大敌人的有效却也难以做得到的方法。因为,这是一种高超的艺术境界,朴素是直抵这样境界的一条最便捷的通道。
谨以此短文纪念孙犁先生逝世十八周年。
2020年7月6日小暑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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