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从众师”有感
沈昌文晚年常说,出版更像是一个江湖。面对众多文化门派、学问高手,好的出版人要坚持无宗无派,无嗔无喜,这是职业人的基本规范。还要表现出一种谦逊的态度,敢于在专家面前说“不懂”,抑或表现出所谓“三无”的状态,即无能、无为、无我。当然这不是一种消极的人生观,而是更加积极向上,为实现更高层次的理念而铺垫的方法。那应该怎样做呢?一是各路高手来到你的平台上,你要平等待客,不要轻易被某一方操纵。二是你要有服务精神,让专家们有表达的空间、信心和兴趣。三是你还要有学习精神,人家在那里舞刀弄棒、妙手迭出,你前来端茶送水,暗中观望,比对各个门派的套路,正正反反,强强弱弱。如此积年累月,深思熟虑,师从众师,内外兼修,自然有了兼容并收、自成一家的希望。
实践上面一段理论,关键在“师承”二字上。沈昌文晚年的最后两部著作《师承集》《师承集续编》,它们的题目正是最好的注脚。沈先生《师承集》序言题目又是《我的老师》,他说:“自己一生中跟从的老师特别多,从小到大,最愿意做的事,就是‘师从’。”那么如何“师从”呢?又引出一个“师从众师”的观点。此语出自采访文章《扬之水:在落花深处和古人约会》,扬之水在《读书》杂志供职十年,得到沈昌文亲炙,深解沈氏“师从”的意义。后来扬之水离开《读书》,成为一代学问名家,她在接受采访时说:“在《读书》认识的作者都是顶尖人物。这对于我来说是‘师从众师’了。不限于某一老师,这样就不会有一种思维定式,视野就更开阔了。那种帮助是一种影响,等于是在他们中间熏陶出来。”
“师从众师”,往往受到职业、环境、经历三重因素的影响。首先是职业性质,如胡适讲做学者的特质:“为学当如金字塔,要能博大要能高。”王云五讲做编辑的特质:“为学当如群山式,一峰突出众峰环。”两位前辈喻说求学之道,显然是有区别的。归于师从之道,自然也会有所不同。其次是学习环境,诸如人民出版社、三联书店、《读书》杂志一些文化机构,曾几何时,社内社外名家云集,而且“陆续聚合了中国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优秀人物。”如杨绛写道:“三联是我们熟悉的老书店,品牌好,有它的特色。特色是:不官不商,有书香。我们喜爱这点特色。”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当然具备了“师从众师”的基本条件。再次是个人经历,以沈昌文为例,一九五一年他二十岁进入人民出版社做校对员,只有大学二年级学历,但他一直勤奋自学。一九五四年后沈昌文翻译的俄文著作《书刊成本计算》出版,受到社长王子野赏识,提拔他做社长办公室秘书,还破格晋升为行政十七级。从此他站稳脚跟,自称进入了人生的“坦境”。尤其是从那时起,他可以近距离接触到更多的优秀人物,开始了更为勤奋的工作与学习。沈昌文回忆:“我在他们身边做秘书,非常高兴。我自己认为,这是我的研究生时期。从1954年到1960年,这六年里我等于念了六年的研究生。我很努力,几乎把三联书店资料室的书看了一遍。”在这里,我们将沈昌文“师从众师”的人物划分为三类:一是领导者,二是编辑,三是作家。
先说领导者,沈昌文说:“我认为,五十年代里边,共产党最优秀的出版家当时都集中在人民出版社里了。”他们是胡绳、叶籁士、曾彦修、王子野、陈原、史枚、范用、戴文葆、冯宾符、张明养、梁纯夫等。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呢?因为一九五〇年人民出版社成立,陆续将三联书店、世界知识出版社并入其中,三联书店又是一九四八年由生活书店、读书出版社、新知书店三家出版社合并而成。这么多有背景的出版机构组合在一起,当然是名家汇聚了。当时二十几岁的沈昌文为这些领导者做秘书,看到、学到很多东西终生难忘。比如沈先生说:“延安来的几位,例如王子野、曾彦修等等,学问不比白区来的人少,讲话也是一会儿中国话一会儿外国话。我们这里的编辑部很特别,大家的外国话都很好。我在他们身边做秘书,非常的高兴。”
接着说几段领导者的故事:一是他们主张读书无禁区,曾彦修上任社长后,宣布资料室以及韬奋图书馆开放,工作人员可以自由阅读。这使沈昌文在几年的时间里,有机会翻看几万册很难见到的图书,对他后来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二是他们主张组稿要开放思想,允许不同意见的争论。比如一九五一年人民出版社出版刘大年《美国侵华史》,备受好评。翌年燕京大学卿汝楫又投来《美国侵华史》同名书稿,曾彦修等人审读后,认为水平超过刘大年的书,坚持同名出版。再如岑仲勉《黄河变迁史》书稿中说:“黄河变迁的考察未必都比我的考证清楚。”审稿者认为违反“实践论”的原则,陈原说允许有不同的表达。三是他们提出选书要注重“翻箱倒柜”,翻检出旧人的新旧著作,重新出版。这与后来李慎之说出版要“向后看”的观点同调。他们找到的旧人如栾调甫、陶菊隐、商衍鎏、周瘦鹃,著作如罗尔纲《太平天国史迹调查集》、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张荫麟《中国史纲》、邓拓《中国救荒史》、陈登原《国史旧闻》等。且说陈原亲赴西北大学陈登原家中组稿,陈登原在《国史旧闻》序中写道:“稿成,有书贾来,乃付之去。”陈原阅后一笑置之,照样放行。四是他们主张当编辑要抓大事,不要拘泥小事,尊重作者的文风。张荫麟《中国史纲》中写到王昭君,称去和番的美女“未必娇妍”。编辑认为写得庸俗,应该删去。还要将鲁迅文章中的“平和”改为“和平”,将张蓉初译文中的“一日日”改为“一天天”等等。对此曾彦修、陈原等坚决反对,他们“更主张著者有自己的自由,要保存作家的风格”,“应当允许作者有自己的表达方式,特别是像张荫麟先生这样有成就的学者”。
再说到编辑,由于历史原因,上世纪50年代初人民出版社中,聚合了许多有大背景、大学问的人。沈昌文始终尊重他们,诚心以他们为师。本文略举几例:一是刘仁静,中国共产党一大代表,也是“中国见过托洛茨基的人”。他曾在托洛茨基流亡时的家中住过一个月,托洛茨基送给他许多书。一九五一年刘仁静来到人民出版社工作,国家出版研究性著作时,他拿出四十多册罕见的书,还参加翻译普列汉诺夫著作。一九八七年刘仁静去世时,新华社、人民日报都发了消息。二是何思源,一九四九年前曾任北平市市长,为和平解放北京有贡献。沈昌文跟他学过法语。三是朱南铣,清华大学哲学系毕业,英文德文都非常好。写作时与周绍良共用笔名“一粟”,出版过《红楼梦书录》《〈红楼梦〉点校本》《中国象棋史丛考》。沈昌文说,朱南铣是他见过的最优秀的编辑,但行为放浪形骸,“朱南铣认为,文人无行,规规矩矩的人做不出学问来,因为很多学问上的主意是一念之间产生的。”沈昌文还说:“朱南铣对我的帮助很大,遇到中外文的事都向他请教。他鼓励我跟他研究中国游戏史,可惜我那时的兴趣还在外国,没有进入门下。”但朱南铣嗜酒如命,一次在乡下与沈昌文饮酒后,不幸溺水身亡。四是陈玉祥,旧中国正中书局留用人员,负责版权工作。他是老出版,非常爱书,常给沈昌文一些指点,比如给老专家写信,他教沈昌文要称“字”不要呼“名”。有一次给郭沫若写信,他教沈昌文抬头要写“鼎堂先生”。还有舒贻上,字之鎏,湖南名流,据记载他曾经给齐白石推算时运。董秋水,小说家张洁的父亲,参见《无字》中人物。郭根,《文汇报》知名记者。谢和赓、应德田等等,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
最后讲几位作家,一是潘光旦,大约1955年或1956年的某一天,他挟着一大堆稿件来到人民出版社,沈昌文说:“社领导都不在,由我这小秘书接待。潘老希望出版他翻译的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特别是他煞费苦心写的大量注释。”后来未能出版。沈昌文读过潘光旦译蔼理士《性心理学》,潘光旦又会说宝山方言,两人相谈甚欢。二是马元德,毕业于北京大学,通英语德语,特别对罗素有研究,译出《西方哲学史》。“他译德语伯恩施坦、考茨基等人论著,诧为奇才。”三是王荫庭,俄语专家,“译普列汉诺夫极为得心应手,以后俄文论著多半是他完成。”还有李慎之、董乐山、施咸荣、殷叙彝、郑异凡等等,沈昌文说:“他们都是我名副其实的老师。”
责编:齐志扬
审核:徐晓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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