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读”与“小心读”
俞晓群
清代冯班(1604年—1671年),字定远,号钝吟老人,江苏常熟人。冯班生活在明清更替之际,性情豪放,学识深厚,见识超群。冯班的侄子、冯知十之子冯武整理《钝吟杂录》时,在叙文中写道:“公自少厌薄制举业,专意古学,矻矻至老。其情性激越,忽喜忽怒,里中俗子,皆以为迂。独与古人精神脗合,若有夙契,非信而有徵,不轻下一字。”
冯班一生著作颇丰,尤以《钝吟杂录》最为有名,后世名家品评其人其书,不乏赞誉之词。《四库全书》将其收入子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点评此书各个章节内容:“《家戒》多涉历世故之言,其论明末儒者之弊,颇为深切。《正俗》皆论诗法,《读古浅说》多评诗文。《日记》多说笔法字学,皆间附杂论。《严氏纠谬》辨严羽《沧浪诗话》之非。《戒子帖》多评古帖,论笔法,末附以社约四则,皆论读书之法。《遗言》《将死之鸣》皆与《家戒》相出入。《通鉴纲目纠谬》尚未成书,仅标识五条,武录而存之。”
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品评《钝吟杂录》时记道:“定远学问不足,而颇有见地。《钝吟杂录》卷一卷二《家戒》,卷八《遗言》,卷十《将死之鸣》,所言多合事理。卷三《正俗》皆论诗,卷四《读古浅说》,兼论诗文,尤其学力有得之言。卷五《严氏纠谬》,专驳《沧浪诗话》之误,虽取诣不同,各有是非,而辨正时代体制,自为较确。巻六《日记》,卷七《戒子帖》多论碑帖及学书之法,亦有微悟。”李慈铭称冯班“学问不足,而颇有见地”,倒是李氏品评他人的一贯风格。
周作人《立春以前》首篇《关于教子法》,引抄前人文章,如俞正燮《癸巳存稿》中《陆放翁教子法》,王筠《教童子法》,还有冯班《钝吟杂录》卷一《家戒》。周氏抄录两段冯班言论,其一写道:“为子弟择师是第一要务,慎无取太严者。师太严,子弟多不令,柔弱者必愚,刚强者怼而为恶,鞭扑叱咄之下使人不生好念也。凡教子弟勿违其天资,若有所长处,当因而成之。教之者所以开其知识也,养之者所以达其性也。年十四五时知识初开,精神未全,筋骨柔脆,譬如草木正当二三月间,养之全在此际。噫,此先师魏叔子之遗言也,我今不孝,为负之矣。”其二写道:“子弟小时志大言大是好处,庸师不知,一味抑他,只要他做个庸人,把子弟弄坏了。”周作人文中评价:“以上诸说均通达合理,即在今日犹不可多得,可以附传。此文补缀而成,近于文抄,唯我自己颇为喜欢,久想着笔,至今始能成就,世有达人知其意焉。”显然周作人对俞正燮、王筠、冯班诸君文章评价甚高。
几年前我研读《钝吟杂录》,撰写文章《冯班论读书》,专谈冯班的读书方法,以及他的处世哲学。其实写此文时,我还列出另一篇文章题目,叫作《冯班论不读书》。此为何意呢?因为我在阅读中发现,冯班性情耿直,爱憎分明,他在论说读书方法时,不但指出哪些书可读、如何读,而且直言哪些书不可读,读哪些人的书要多加小心。例如冯武在《钝吟杂录》叙文中记道:“(冯班)尝过家塾,见案头有少微《通鑑》一书,正色命武曰:昔人之事,成败已见,得失显然,不须更翻公案。凡为此者,不过好立议论,求免耳食之诮耳。汝辈读书,须善审时势,不可一味将‘正心诚意’套语妄断前人。凡此书及致堂《管见》,以致近世李氏《藏书》及金圣叹‘才子书’,当如毒蛇蚖蝎,以不见为幸。即欧公、老泉、渔仲、叠山诸公,亦须小心听之。呜呼,斯言也,岂独为武也道乎!”此段文字中提到的著作,可以划分为“不可读”与“读时要小心”两类,分述如下:
先说“不可读”的书。
其一“少微《通鑑》”,少微即江贽(1045年—1117年),字叔圭,建州崇安人。旧居于今武夷山云窝。初游上庠,与龚深之以学《易》著名。《崇安县志》卷八记载:“北宋政和五年,钦差苏德舆受命礼聘崇安籍乡贤江贽入朝为官。江贽三辞不赴,钦差遂命县令陈难为之建造精舍于云窝,匾额为‘叔圭精舍’,并赐号少微先生(少微星也称文曲星,预兆鸿儒出现),藉以旌表贤儒,故该坊又称少微坊。”附近还有岩刻:“叔圭隐居之处,著《通鉴详节》”。冯班对江贽学问颇有微词,因此见到冯武案上放着一套少微《通鑑》,才发出此段“不可读的书”之议论,称其“凡为此者,不过好立议论,求免耳食之诮耳。”
其二“致堂《管见》”,致堂即胡寅(1098年—1156年),字明仲,又字仲虎、仲刚,号仲冈,人称致堂先生。建州崇安人,胡寅幼年家贫,遭父母抛弃,堂祖母将其收为堂叔胡安国长子。后从胡安国读书,于宣和三年中举,任西京国子监教授。胡寅与其父胡安国、弟胡宁、胡宏、堂弟胡宪,共创闽中理学,被学界誉为“胡氏五贤”。著作有《论语详说》《读史管见》《斐然集》等。冯班称致堂《管见》与少微《通鑑》一样,“当如毒蛇蚖蝎,以不见为幸”。又在《钝吟杂录》卷四读古浅说中写道:“一部《读史管见》,都是谤毁古人。”
其三“李氏《藏书》”,李氏即李贽(1527年—1602年),初姓林,名载贽,后改姓李,名贽,字宏甫,号卓吾,别号温陵居士、百泉居士,福建泉州府人。著有《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等。《藏书》亦称《李氏藏书》,凡六十八卷,为李贽晚年之作,他说“此书但可自怡,不可示人”,故称《藏书》。《续藏书》在李贽死后才得以刊印,最早刊于万历年间。《续藏书》实为《藏书》中《列传》部分之续篇,专载明代人物。冯班对李氏《藏书》的评价与致堂《管见》相同。
其四“金圣叹才子书”,金圣叹(1608年—1661年),字若采,一说原姓张,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叹,自称泐庵法师,苏州吴县人。金圣叹“才子书”指《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六部书。冯班亦将其归于致堂《管见》同类。
再说“读时要小心”的书,冯班提到四个人。
其一“欧公”,即欧阳修(1007年—1072年),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江南西路吉州庐陵永丰人。冯班《钝吟杂录》卷八遗言,品评欧阳修写道:“欧阳公之文,创杨、刘之浮华,首变唐之艰涩,千古绝作也。至于人品之高,见于史册,此泰山北斗,岂可议乎?然有一病,其为文也,喜称人之恶,而不乐道人之善。谢枋得云‘学欧不成,必无精采。’是何言欤?乃称其《纵囚论》《上范司谏书》二文,欧阳公之过也,读之使人发上指。”《钝吟杂录》卷四读古浅说又写道:“欧阳公文甚高,然用心不平,不便作史论。”“韩吏部之文,古文也。欧文忠公只是今文,不如唐文四六,尚有古意。”“欧文忠公云:‘晋无文章,唯有《归去来辞》一篇。’岂得言晋人都无文字?但爱之至,不知其称之过也。后人亦学他说话,便是吠声之犬。”
其二“老泉”,即苏洵(1009年—1066年),字明允,号老泉,亦被称老苏,与苏轼、苏辙合称“三苏”,眉州眉山人。冯班对三苏书法、文字又恨又爱,单说苏轼,《钝吟杂录》卷四读古浅说写道:“东坡书有坏笔,诗有坏句,大家举止,学他不得。嬉笑怒骂,自是苏文病处,君子之文必庄重。今小人只读《坡仙集》。(注:《表忠观碑》《司马温公行状》,古今大文也。其次则《富郑公神道碑》《张安道墓誌》)”
其三“渔仲”,即郑樵(1104年—1162年),字渔仲,自号溪西遗民,又称夹漈先生,兴化军莆田县人。《钝吟杂录》卷四读古浅说写道:“《伯夷传》云:学者载籍极博,必取信于《六艺》。此一言也,郑渔仲、苏子由皆不知。观子由《古史》,直似未尝全读《史记》者,可怪也。(注:此论宋儒评《伯夷传》已发其端,见《妙绝古今》中。)”
其四“叠山”,即谢枋得(1226年—1289年),字君直,号叠山,别号依斋,信州弋阳人。作品收录在《叠山集》中。对于谢枋得,冯班《钝吟杂录》卷八遗言写道:“东坡先生云:‘尝读《孔子世家》,观其言语文章,循循然莫不有规矩,不敢放言高论。’然则放言高论,夫子不为也,东坡所不取也。谢枋得叙放胆文,开口便言初学读之必能放言高论。何可如此?岂不教坏了初学?”
最后还要提到,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抄录冯班《钝吟杂录》卷四读古浅说中一段文字,称有五个人的文章不能容忍:“定远又云:余于前人未尝敢轻诋,老人年长数十岁,便须致敬,况已往之古人乎!然有五人不可容:李秃(谓卓吾)之谈道,此诛绝之罪,孔子而在,必加两观之诛矣。程大昌之《演繁露》,妄议纷纷。(注:泰之不惟妄议,其健忘谬误处亦多。)杨用修之谈古,欺天下后世为无一人,此公心术欠正,于此可见。谭元春、钟惺之论诗,俚而猥,不通文理,不识一字,此乃狭邪小人之俗者,名满天下,真不可解。”李慈铭接着写道:“予生最不敢轻议人,然于古今亦有深恶者十余人:魏王肃,唐啖助,宋郑樵、王柏、陈亮,明程敏政,国朝陆陇其、沈德潜、程晋芳、程廷祚、朱仕琇、翁方纲,近时方东树,皆愚而自用,谬种遗患。若李贽、唐寅、祝允明、孙鑛、金人瑞、袁枚、赵翼、张问陶之流,诞妄不经,世上小儿稍有识者,皆知笑之,不足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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