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农

　　读诗歌的态度与读文章的态度应当有所不同。“文以载道”，我们就来弄懂其中的“道”，争取加以运用；而“诗言志”，则是我们要领悟原作的“志”，并且由此生发开去，浮想联翩，想到远方，想到同此诗的原义似乎距离很远的领域，从而获得启发和愉悦。

　　这样说显得比较抽象，让我们用一个例证来予以说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曾经借用宋人形容私人感情的词句来隐喻成功人士的三部曲：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王国维在这里暂借以表述己意的都是宋词中的佳句，原来各有其义，而王氏分别引而申之：第一境出于晏殊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词的原义是写离别相思。那是一个凄清的秋日，主人公夜不能寐，一大早就登上高楼，向情人可能所在的方向眺望，而略无所得，想写封信去表达情意，又不知道寄往何处。作为一种人生境界，这也可以用来形容其人正在调查研究，寻找方向，探索道路，而一时尚无明确的头绪。

　　第二境出于柳永的《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首词的原义也是写离别相思，主人公因思念情人而大为消瘦，正在为她（“伊”）狂饮，为她憔悴。这种情形可以用来比喻为了事业而全力以赴，艰苦奋斗，以致影响了身体健康。

　　第三境出于辛弃疾的《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原词写元宵之夜看灯会的情形，抒情主人公意不在看热闹，而是约见情人，他到处找都找不到，最后却在一个灯火衰残、很不起眼的地方终于见到了那人。节日里热火朝天的花灯、朗月、烟火、歌舞和大量的美女皆非主人公之思存，他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目标，并终于获得了成功。

　　做大学问、成大事业者，要达到这第三境界，必须长期奋斗，经过反复探索、追寻、研究，苦干，功夫到了，自然会豁然开朗，打开局面，做出贡献，终成大业。

　　王国维的引文原来就是北宋三位大词人的绝妙好词，再经由他老先生的引申发挥，忽然另有了一番新鲜的深义。诗歌的一大特色是富于弹性，除了原义以外，还能够容纳丰富的引申义，可以欣然接受读者迁想妙得的创造——这种创造可以不符合作品原来的“所指”，但不能否认它仍然合于其“能指”，于是自有其存在的坚实根据和出人意料的特别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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