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北京前门大街上，有一家公兴文化用品商店，这是一家老店，卖的货物很齐全。我读初一的时候，在那里买了一本美术日记。绒布封面，苹果绿的颜色，里面有很多有名画家画作的彩色插页，外面有一个硬装的精致封套。尽管价钱很贵，咬咬牙，我还是买了下来。那时候，我迷上了作文，除了老师布置的作文，课下，我还写了好多，都抄在这本新买的美术日记里。

　　上初二那年，教我语文的丁老师找我。丁老师不到三十岁，大学毕业分配到我们学校。不知道他是从哪儿知道我有这样一本美术日记的。他要把我的日记本推荐到学校正在筹备的校史展览。那一年，正是我们学校建校90周年。这当然是好事，不要说我们班，就是全学校，只有我一个人享受这样的待遇，是一种难得的荣誉呢。我挺兴奋，在丁老师面前尽量掩饰着，不让丁老师看出来。

　　校史展览设在一楼教师小会议室里，规模不大，但聚集了学校建校80多年来现存的一些老物件、老照片，比如建校初始用的大铜钟，老校址的教学楼和400米跑道的运动场的黑白照片。还有一张老照片，很醒目，是当年蔡元培先生给学校的题词：“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非常珍贵，是我第一次见。还有一部分是学校80多年间培养出的人才，有科学家，有大学教授，有运动健将，有全国劳动模范，还有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英雄、在一二九运动中被反动军阀残害的烈士……各路英杰辈出。

　　展览的最后一部分，是学校近几年的教学成果展示：有学生制作的无线电和航模，有学校篮球队、乒乓球队和合唱队在市里比赛获奖的奖牌奖旗……其中，有我的那本美术日记。

　　展览开幕的当天下午放学之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去参观了。负责展览的是教务处的姚老师，很年轻，刚刚到我们学校。我和她不熟，她可能也不认识我，我可以从容地走到我的那本美术日记前。虽然它放在桌子的一角，在整个展览中很不起眼，还是看得我很激动。一个初二的学生，能在拥有这样辉煌悠久的校史展览中占有一席之地，怎么能不激动呢？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丁老师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我跟着他穿过长长的楼道，走到办公室。他很和蔼地让我坐下，这样格外的客气，让我有些意外，不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情。

　　他对我说话，一直都是很直率的，这一次，他显得有些吞吞吐吐，望着我半天也没讲话，让我更加有些莫名其妙，心里隐隐发怵。

　　丁老师终于发话了，我跟你说件不好的事情。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不好的事情，什么不好的事情？我的脑子迅速地翻转了一遍，想不出究竟会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丁老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真的对不起你了！你的那本美术日记本，在校史展览室里丢了。

　　真没有想到！我很吃惊，日记本放在校史展览室里，好端端的，为什么会丢呢？每天展览的时候，姚老师都在那里；每天展览室关门后，都是姚老师锁门，怎么会不翼而飞呢？莫非有人破窗而入？还是像《聊斋》里的崂山道士那样能穿墙破壁？

　　那时候，我的眼睛一定是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了，让丁老师看见一定有些吃惊。他赶紧对我抱歉地说，真是对不起，我知道，日记本里抄录的都是你写的作文，一字一字，一笔一笔，都是你的心血。

　　丁老师继续安慰我说，不过，你先别着急，我想可能是哪个同学拿走了。他说完这句话，望了我一眼，接着说，你想呀，肯定是他觉得你的日记本里的作文写得好，要不他怎么会拿走呢？要是这么看，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你的作文让别的同学羡慕，甚至嫉妒呢！

　　丁老师的这番话，我真的没有想到。他这么一说，刚才掠过心头的不快，像被风吹跑了好多。

　　这个同学只是想拿回家好好学习学习，过两天，兴许他就会悄悄地再把日记本送回来的。最后，丁老师这样说。

　　但是，过了几天，一直到校史展览结束，我的这个日记本也没有被人送回来。

　　丁老师再一次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真的对不起你！本来姚老师要来向你道歉的，但是，校史展览是她负责的，她不好意思来。

　　日记本反正已经丢了，失而复得的奇迹不会出现了。再说什么也没用，我不敢责备姚老师，只能在心里暗暗地骂那个偷走我日记本的学生，不知道是初中，还是高中的，会不会是我们班的？

　　丁老师一定不知道这一刻我心里的翻江倒海。他接着对我说，我想对你说的是，你千万不要灰心，一定还是要把你写的作文抄在新的日记本上，那是你刻苦自觉学习的成果，会对你帮助很大的。

　　说完这些话后，他忽然话锋一转，对我说起了李时珍来。当时，赵丹演出的电影《李时珍》放映不久，李时珍的模样，在我的印象里，就是赵丹的样子。

　　他问我，你知道李时珍的这个故事吗？李时珍写《本草纲目》的时候，要到深山老林里采集草药，一边采药，一边记录，不小心，大风把他已经写好的好多页《本草纲目》，全都刮到山下去了，一页也没有了。这样的挫折，没有让李时珍灰心、放弃，他接着坚持写，终于写成了《本草纲目》。

　　我知道，电影《李时珍》里演了这段故事。我只是不知道该对丁老师说些什么，只觉得丁老师真是挺能说的，挺能安慰人的。但是，他说得挺有道理，他安慰了我，也鼓励了我，让我尝到了小小的挫折，也让我懂得了坚持。

　　下周一上午上学，丁老师在教室门口等着我，递给我一个日记本。我拿过一看，原来是一本美术日记，跟我的那本一样的美术日记，只是封面是砖红色的。

　　没有办法，没有买到和你那本一模一样的美术日记，只有这样一本了，封面不是苹果绿的了。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丁老师说，还是苹果绿的好看。

　　不过，这已经够感谢丁老师的，他居然想到给我再买一本美术日记。我鞠躬谢了他。

　　他连连摆手说，这可不是我买的，是姚老师特意为你买的！要你拿着它继续写你新的作文！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中学时光已经过去了60多年。大前年母校150年校庆，在学校里，没有想到，居然见到了姚老师，她已经80多岁了，身体还很硬朗。想起当年她送我那本美术日记，我向她表示感谢。

　　什么美术日记？她睁大了眼睛，疑惑不解地问我。

　　我说起那年校史展览我的美术日记被人偷了之后的事情，对她说，您托我们丁老师送我一本美术日记，鼓励我别灰心，接着在这本新的日记本上写作文！

　　什么？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连连对我说，哪里是我送的呀！一定是你们丁老师送你的，你们丁老师这个人呀，真是的！还把好人让给了我当！

　　可惜，丁老师已经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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