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

　　一般的选本和读者往往高度关注孟浩然那些描写闲居生活的诗，如《春晓》《过故人庄》《夜归鹿门歌》之类，这当然是对头的，此公实在喜欢在优美朴实的山水田园之中过他悠闲自在的日子；而对于他谈起自己思想的诗篇，则注意不够，其实他的这个方面也非常重要，而且具有某种典型意义。

　　试举一例以明之，孟浩然《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耆旧》诗云：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予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中年废丘壑，上国旅风尘。忠欲事明主，孝思侍老亲。归来当炎夏，耕稼不及春。扇枕北窗下，采芝南涧滨。因声谢同列，吾慕颍阳真。

　　这是孟浩然寻求仕宦前途不得要领复回故园之后的作品，其中很有点自我安慰的意思，而能坦率言之。他说自己本来是仰慕陶渊明喜欢过隐居生活的，中间忽然心血来潮跑了一趟首都，现在冒着炎暑又回来了，从此以后安心隐居，不再瞎动脑筋，忙什么出山“问津”了。

　　孟浩然这一次到首都去，稍后复回不知在何年。《旧唐书·文苑传》载，浩然“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这是开元十六年（728年）的事情；又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中所说的他曾与采访使韩朝宗一道入京，在开元二十一年（733年）他四十五岁时。前引孟诗中所说的“栖栖徒问津”应当不在这两次之内，那还要更早些。按《新唐书·文艺传》曾记载他四十岁到长安时的一件轶事道： （王）维私要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

　　《唐摭言》卷十一、《唐才子传》卷二亦曾先后记载此事。《唐诗纪事》卷二十三说，孟浩然见玄宗并自诵其诗是出于张说的推荐。孟浩然对玄宗所朗诵的诗全文如下：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题为《岁暮归南山》。此诗当作于孟浩然上一次进京又复回故乡之时，现在是对着皇帝朗诵旧作，如果孟浩然到40岁时才第一次去长安，事情便很奇怪，明明是离开首都后的作品，怎么可能先行对玄宗朗诵呢？

　　孟浩然在40岁以前去过首都一事留下过若干痕迹。试看著名的《书怀贻京邑同好》：维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诗礼袭遗训，趋庭沾未躬。昼夜常自强，词赋亦颇工。三十既成立，嗟吁命不通。慈亲向羸老，喜惧在深衷。甘脆朝不足，箪瓢夕屡空。执鞭慕夫子，捧檄怀毛公。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当途诉知己，投刺匪求蒙。秦楚邈离异，翻飞何日同！

　　这首诗当然是孟浩然三十多岁时在故乡作，寄给“京邑故人”，其中的“执鞭“用了《论语·述而》：”子曰：富贵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弹冠”的典故则出于《汉书·王吉传》：“吉与贡禹为友，时称王阳在位，贡禹弹冠”，可知孟浩然此诗之要旨即在打算进京求富贵，并希望他在首都的朋友伸出援助之手，拉自己一把。

　　孟浩然第一次进京大约是应征而去的，他有一首《赴命（一作“京”）途中逢雪》诗：迢递秦京道，苍茫岁暮天。穷阴连晦朔，积雪满山川。落雁迷沙渚，饥乌集野田。客愁空伫立，不见有人烟。可知他是在一个严冬的雪后上路的；后来的情形大约是给了一个不足挂齿的低级职务，浩然不肯接受。稍后他离京时作有《京还赠张维》诗：拂衣去何处，高枕南山南。欲徇五斗禄，其如七不堪。早朝非晚起，束带异抽簪。因向智者说，游鱼思旧潭。上面恩赐的“五斗米”即微薄的官俸不要也罢，拂袖而去，高雅之至；所以后来玄宗才指责他的诗句“不才明主弃”是“诬我”——不是我不给，是你不要啊。

　　孟浩然在仕与隐之间徘徊彷徨，情绪起伏不定，其实也不足为奇。就是他仰慕不已的陶渊明，又何尝不是多次往返于仕隐两途之间，画出了一个又一个怪圈？情随事迁，各有种种不同的需要，此皆人生常态，虽高人如陶、孟亦不能全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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