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发两枝
肖复兴
一
早春,在天坛的二道墙外遛弯,看见柏树荫下,紫莹莹的二月兰已经冒出了头;又看见有个老太太蹲在那儿,弯着腰,在二月兰间扒拉着泥土,在找着什么,拔着什么。
我冲老太太打着招呼,问道:您这儿挖什么呢?
挖苣荬菜呢。老太太答道。
我小时候,天坛城根儿有好多野菜。如今的天坛,地面不是绿化,就是硬化,还有野菜吗?我有些怀疑,好奇地问。
有!老太太说着,举起刚刚挖出的一棵野菜,对我又说:瞅!这不是吗?
走近一看,果然是苣荬菜。这种野菜我认识,长长的,叶子锯齿形,根有点儿发红。小时候,我也挖过苣荬菜,而且,也是在天坛,跟着我妈来的。天坛不仅有苣荬菜,还有茴菜和马齿苋好几种。
马齿苋,要到夏至前后才有,这种野菜,旧日老北京人称之为长命菜,讲究必须在夏至这一天到天坛城根儿来挖,在夏至这一天吃,对身体才有效。这种民俗,我妈很信,每年夏至这天都会到天坛城根儿,挖这种马齿苋。
那时候,正是闹自然灾害的年月,讲究“瓜菜代”。我妈有时候会带我和弟弟到天坛城根儿挖野菜,回家包菜团子吃。说实话,一点儿都不好吃,我和弟弟都不爱吃。我爸爸就说:“野菜更有营养!”我和弟弟谁也不信,觉得那玩意儿苦。
挖野菜,我妈是行家。她在农村待过好多年,逃过荒、要过饭,闹饥荒的岁月,就是靠吃野菜过来的。她很得意地告诉我和弟弟这叫什么菜、那叫什么菜,那样子很像老师指着黑板,告诉我们什么是正确答案。后来,我写小说时要写一段有关野菜的具体名字,问我妈,她眼睛一亮,如数家珍地告诉我苦苦菜、老鸹筋、洋狗子菜、牛舌头棵……一串野菜的名字。
没有想到,过去了六七十年,天坛的野菜居然还在。只是如今野菜摇身一变,灰姑娘变成了白雪公主,堂皇地上了饭店的餐桌,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们,要尝尝乡间野味。童年时候我觉得的苦,正是如今人们渴望尝到的新鲜味儿呢,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过,如今的天坛,在花木上喷洒了药液,这苣荬菜能吃吗?我把这个疑问抛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说:你说的那药液都是往树上喷,谁往这草窠子里喷?你看这苣荬菜刚刚长出来,就是喷,它也还没来得及呀!
您还真行,赶早班儿,吃头鲜儿!
早起的鸟,有虫儿吃。老太太笑着对我说,说得真逗。
说着话的工夫,老太太已经找到不少苣荬菜,挖出不少,装进塑料袋里。
回家怎么吃呀?我问。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妈挖的苣荬菜,回家包的菜团子。
蘸酱吃。孩子都爱吃这一口!老太太说着,又笑了。可能是想到了孩子们吃苣荬菜蘸酱的情景,很有些成就感。
同样野菜,不一样的是:以前,我们只是为了填填饿瘪的肚子;如今,是为换换口味尝尝鲜儿。一样的是:都是母亲挖来,为了孩子。
流年暗换之中,更替了几代人,天坛这二道墙外偏于一隅的野菜,顽强还在,别看小小的不起眼,却和祈年殿一样同在长在。
二
那天中午,准备回家吃饭,走过花甲门前,看见一对夫妇坐在柏树荫下的长椅上。这里树荫很密,不透一点儿阳光,很清静,一般夏天天热的时候,才会有游人坐在椅子上乘凉。早春天,春寒料峭,很少见有人坐在这里休息。男人身边放着的一支拐杖,一下子醒目地映入我的眼帘。显然,拖着一条伤腿,肯定是走累了,坐在那里歇歇,顾不上背阴不背阴了。
我走了过去,边走边向他打着招呼,指着他的腿,问了句:走得够累了,天坛地方大,您这腿行吗?
行,怎么不行?都走了一圈了,刚从祈年殿下来。他说着,指指前面的花甲门。
我竖起大拇哥,夸奖他:您真够厉害的!
也没啥,走累了,不就这样坐下来歇会儿再走吗?
他冲我笑了笑,慈眉善目,面色黧黑,一看就是常在太阳底下干活儿的人。
走近些,又看见他们两人的中间,放着一罐啤酒,一个保温杯,一包面包,还有一个挺大的塑料饭盒,里面分成一格一格,分别盛着肉、肠、豆制品和凉菜。看样子,他们就在这里吃午饭了。
我和他们聊了起来。男人爱说,女人不说话。我以为他们是来北京旅游的,还没到旅游旺季,旅游团少,天坛里很清静,正是好时候。一问,不是,女儿在北京工作,他们是来姑娘家住,已经住了7个月了。
该回家了!
他好像长长舒了口气,这样对我说。
我问他哪儿的人,他告诉我他是东北吉林那疙瘩的。干活儿时,伤了这条左腿,算工伤,只好提前退了休。
我问他,今年多大岁数了?
56了,都退休好几年了。女儿总让我到北京来住,一来到北京的医院看看我的腿,二来也不放心我们老两口在家里,到北京来,她总可以照顾我们。
我对他说:还是有个闺女好啊!知疼知热的!心里计算着他女儿的年龄,他56,女儿顶多也就30。
他却告诉我,他女儿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工作都已经十多年了。那有30多了。东北人结婚早。
女儿是不错!他指着椅子上的东西,对我说:这吃的喝的,都是她替我们准备的。知道我们非要回家不可,他们小两口上班,没工夫陪我们,就帮我们订好了网约车,让我们在北京好好玩玩,再走!
都住了7个月了,真的该回家了。我这么对我女儿说,我女儿说,我这里不是您的家怎么着?我们来到北京,住在她这里,她这里自然也是我的家,但说到底是人家小两口的家,我的家还是在吉林不是?您说呢?
我点头说是,不过,这也是您闺女的一片心意,想让您俩多住些日子,多伺候伺候您!
是,是,没错!特别是我的腿伤了之后,简直我成了孩子,她成了家长!
我看出他的嗔怪里透着几分自得和满足,还是说他:您别不知足了,有这个闺女,你享多大的福啊!
说得他呵呵笑起来。他身旁的老伴儿忍不住抿着嘴也笑了。
别耽误你们吃饭了,快吃吧!
和他们告辞,前面就是花甲门。进门,上坡,走一点儿,就是祈年殿。乾隆皇帝六十花甲之年,底下拍马屁的人,觉得皇上岁数大了,为了去祈年殿少走路,特意新修的这道门,也算是尽了臣子之心。
想起刚才碰见的那一对吉林夫妇,他们还没有到花甲之年,女儿为他们也是一种尽心,是一片真心。父女之间,和君臣上下,毕竟一个是血缘亲情,一个是利益关联;一个真的是一个家,一个只是一道门。
责编:周艺凝
审核:徐晓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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